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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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独自郁闷到了早晨八点钟以后,秦岑离开酒吧,决定到干爸干妈的家里去。她已经郁闷到了不对人去诉说诉说就要发疯了的程度。是的,正是那样。哪怕只诉说一部分一点点儿,心口也不至于被那一种大郁闷堵得非常难受,似乎随时会窒息了呀!
  
  当她推门而出,一眼看到人行道上有两行脚印——一行是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边缘不齐,形状失真,看去不太像人的脚印了,而有点儿像某种蹄类动物留下的足迹了。是她昨晚到干爸干妈家一去一回留下的。踩着去时的脚印回来,所以将脚印破坏了。否则,她那双样式秀瘦的皮靴的靴底,本是会在白纸一般的雪地上留下清晰而又好看如图案的脚印的。另一行脚印是乔祺留在雪地上的,清清楚楚,分分明明,一个是一个,连鞋底的胶纹都那么明显,如同等距离盖在雪地上的一行印章。那样的一行脚印,令人对“踏雪而行”的“踏”字印象深刻。
  
  秦岑不由得站住了,低头瞧着乔祺的几个脚印发起愣来。如果不是因为昨夜那个“小妖精”的出现,她对那几个脚印会感到格外亲切的。然而现在,那几个脚印使她心中愤恨又起。而且,还使她被堵塞般的心口又被刺激得一下一下地锥疼。怎么会只有他自己的脚印呢?啊,是了是了,显然地,他一踏上人行道,那“小妖精”就又像树獭似的吊在他身上了!也许还是他主动背起了她或者抱起了她呢!那他就更加可恨了!除了以上两种解释,难道还有第三种解释不成吗?如此这般地一想,那几个脚印在她看来,便仿佛是一个无耻之徒留在雪地上的了。她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与,不,与他们,他俩——的脚印太近了。而她更愿远些,离得更远些。确实还有两行脚印离他们的脚印很远。是她的前夫一来一去留在雪地上的。不但离他们的脚印很远,也离她自己的脚印很远。那是两行理应使她更加愤恨的脚印。她不是没看见。她看见了。却不像对乔祺的脚印那般愤恨,只不过感到嫌恶而已。
  
  因为要远离乔祺的脚印,她没踏上跨街桥,第一次违犯了自己一向自觉又严格遵守的交通法规,踏雪横穿马路。虽然直到那时,这条马路上还是没有一辆车驶过。走上对面的人行道以后,她心生出了一种类乎悲壮的气概。如同一个时时事事严以律己的人被逼无奈迫不得已走上了一条邪路,而乔祺正是那个对此严重后果该负道德责任的人!当然,那个“小妖精”也难逃其咎。
  
  开门的又是干妈。干妈看着她先是一愣,随即诧问:“起得这么早?还是到现在没睡?”——问着让入秦岑,将那双属于自己的新点儿的拖鞋摆到了秦岑脚旁。
  
  秦老刚洗罢脸,闻言猜到是秦岑又来了,拿着一柄小牛角梳一边梳理着稀少而又花白的头发,一边迎到了门厅。
  
  秦岑说:“按老规矩,初一早上拜年才正式。”
  
  秦老说:“你呀女儿,这都什么年代了,何必还讲那些老规矩!”
  
  李老师是个眼里藏不住沙子的人。在门口已从秦岑的脸上看出了她心中必有不快。三人进了客厅,刚一落座,李老师就直截了当地问:“女儿,谁欺负你了?告诉我们,只要你确实有理,我们一定替你做主!”
  
  昨晚秦岑踏雪送来那些春节礼物,使她对干女儿的态度判若两人。
  
  秦老听了,一时不明白老伴儿何出此言,于是起身这儿那儿找眼镜,想戴上眼镜亲眼从干女儿脸上发现答案。眼镜还没找着,耳边已闻秦岑在哭了。
  
  “我眼镜呢?我眼镜呢?”
  
  他急得团团转。
  
  李老师见他着急,自己也着急起来,嗔道:“女儿在这儿哭着,你那儿倒是急着找眼镜干什么呢?不戴眼镜还认不出女儿呀?那不在那儿嘛,电视机上!”
  
  秦老戴上眼镜,近前细看干女儿。但见秦岑一手攥着手绢,已是哭得泪人儿一般。
  
  秦老就默默坐在他坐惯了的一把藤椅上了,表情极其庄严。如同一位老首长,在耐心地期待着下级汇报什么冤情。
  
  李老师不满地瞪着他又嗔道:“你哑巴了?倒是说句话啊!”
  
  秦老低声说:“我还什么都不清楚呢,说什么?让她哭完,让她哭够。”——又对秦岑道:“女儿,哭吧,哭够。哭够了慢慢说。”
  
  秦岑经那一哭,心中郁闷减轻了许多。想想,先将前夫怎样怎样突然出现在酒吧,怎样怎样严重骚扰她的过程细说了一遍。
  
  秦老听得义愤填膺,一忽儿霍地站起,一忽儿顿足而坐,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待干女儿说完,他安慰道:“就这么一件事儿你也不必哭成这样啊!如今凡事违法,都有法院管着嘛!”
  
  听了干爸的话,秦岑低头沉思片刻,无奈地说:“我一不想告他,二不想带着执法人员把他从我住的地方赶出去。他毕竟是我前夫,现在又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让人议论我绝情绝义的事,我做不出来呀!”
  
  李老师起身给秦岑沏了一杯茶,放在秦岑身旁的茶几上,移身到秦岑坐着的长沙发上,一手搂着秦岑的肩,望着秦老说:“是啊是啊,那么做是下策,传开了不好。对干女儿不好,对咱们也不好。许多人都知道秦岑她是咱们的干女儿,传开了,爱搬弄是非的些个人,兴许还会说是咱们怂恿秦岑那么做的呢!”
  
  “可大年初一的,他占住了我的房子,叫我住哪儿去呢?”
  
  秦岑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
  
  “这不成个问题,就先住我们这儿嘛!”——李老师仍望着秦老,那意思是,情况你已经清楚了,这会儿该拿出个解决的方案了吧?
  
  而秦岑,直到此时才明白,自己初一一大早踏雪来到干爸干妈家里,并不是因为前夫占住了自己房子的事。仅仅那么一件事儿,她才不至于到干爸干妈家里来哭鼻子抹眼泪的呢!她最想对干爸和干妈说的,其实是自己和乔祺之间的事。但这第二件事,又是那么难以开口直说的。怎么说啊,对于干爸干妈,那是一件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事呀。他们听了会作何想法呢?若不认为双双被愚弄了才怪呢!啊,一直在我们面前做戏,骗得我们两个老傻瓜似的,还尽当着你这个干女儿的面夸乔祺多么多么好,鼓励你主动去爱他;你呢,仿佛黑眼看不上他白眼也看不上他,总之看着他一无是处的一个男人似的。暗中呢,却早已经和他好得没法儿再好了。现在嘛,你们之间不知打哪儿蹿来了一个“小妖精”,你们的关系有危机了,你才想到了我们啊!亏我们还将你当亲女儿一样关心着爱护着!……换了谁,都难免会这样想那样想的呀!是不好说。不好说,也就只有不提。可是连对干爸干妈都不好说,那还能对什么人去倾诉呢?不找个人倾诉倾诉,心口还是堵得慌啊!说又不好说,不说,秦老和李老师,又哪里猜得到呢?如此这般的,三个人两方面,那情形就有点儿像一个打算求卦的人却进了医院的门,不知是谁在误导谁了。两位医生会诊后都道是秦岑你的“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好治。而秦岑她心里却还在急,暗想你们怎么就诊断不出我的病根呢?还非得我自己亲口告诉你们呀?
  
  在李老师那一种又是期待又是嗔怪的目光的注视之下,秦老若有所思地站起,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客厅。李老师望着他背影,不知他心里对秦岑的事是怎么想的,也不知他是要去干什么。而秦岑听到干爸的走动声抬起头时,他已走至门厅那儿,从衣架上取下呢大衣,在穿着。她不禁有点儿惴惴不安地看李老师,用目光问——我干爸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了呀?
  
  李老师于是不得不问:“哎,你穿大衣干什么呢?”
  
  秦老一边戴围巾一边说:“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你怎么连种态度都没有,想出去就出去了呢?”
  
  李老师顿时一脸的不高兴。
  
  秦岑唯恐老两口因为自己的事闹起不快,对李老师小声说:“别管,他要出去就让他出去吧。也许我的事使他心烦了。”
  
  秦老也不往客厅再看一眼,一边弯腰提鞋一边说:“不实事求是。我没有态度吗?我刚才的话你一句没听到?”
  
  显然,他的话是回敬老伴儿的质问的。言罢,直起身,将条长围巾的一端撩在手中,潇洒地往背后一甩,倏然而出。
  
  秦岑和李老师,表情一时就都有些不自然。
  
  秦岑羞愧地说:“干妈,大年初一的,我没带来高兴,反而……”
  
  心中复觉憋屈,吧嗒吧嗒又掉泪了。
  
  李老师握住她一只手说:“别这么想,遇上自己解决不了的事了,不来找我们,去找谁呢?你干爸,他过完春节都七十四了。他怎么样,你都别见怪他。”
  
  秦岑听她那后两句话的意思,似乎是说秦老的头脑有点儿开始老糊涂了。
  
  她噙泪点了点头,心中不禁又多了一种忧郁。
  
  李老师轻拍着她手背又说:“你就先在我们这儿住着,等我和你干爸从容地替你想出个解决的办法。即使指望不上他,还有我呢。我保证替你把事情摆得平平顺顺的。”
  
  秦岑就又点头,低声说:“干妈,我听你的。”
  
  李老师说:“喝茶。”
  
  秦岑就乖乖端起茶杯浅饮一口。
  
  “乔祺他这个春节打算怎么过啊?”
  
  李老师觉着二人沉默不好。还谈秦岑那件事儿吧,自己一时又不能替秦岑决定什么,于是没话找话地问起乔祺来。
  
  秦岑被问得一愣,随即掩饰地说:“不知道。我哪儿还有心思管他春节怎么过呢?”
  
  李老师又问:“昨天夜晚酒吧不是照常营业吗?他没去?”
  
  秦岑说:“去了。待一会儿就走了。”
  
  “那,有客人吗?”
  
  “只来了一个‘小妖精’!”
  
  秦岑的话说得咬牙切齿。
  
  李老师奇怪了:“噢?使你反感?”
  
  秦岑自知失言,补救地说:“也谈不上多反感,有点儿不喜欢罢了。饮了几小口酒,吃了几块瓜片儿就走了。等于没有流水。不过我决定‘三十儿’晚上营业,图的不是流水不流水,是为了坚持‘伊人酒吧’的一种做法,希望成为以后的传统。经营之道,要形成传统,否则不行。”
  
  李老师欣慰地说:“你能这么想,很好。酒吧嘛,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内心里再不欢迎的客人,既然踏进门了,那也叫光临,万万不可怠慢了人家。何况是在除夕夜这样特殊的时候,何况是唯一的客人,等于是上帝派来试探你的。”
  
  李老师年轻时特想入党。以为只要入了党,提了干,政治地位就比自己的丈夫即现在的秦老高了,而那会使她这一位助教在丈夫面前感觉良好些。当年的秦老便已然是c大学最年轻的副教授了,这一点使作为妻子的她既得意又有压力。尤其是知道了有人议论她不太配得上她的丈夫时,她希望入党的念头更强烈了。然而事悖人愿,申请了将近半个世纪,直到退休也没能入成。于是不久即在本市最有名的一所教堂接受洗礼,正式皈依上帝,成了一名宗教徒。世界观一变,对许多世事的看法随之改变。不管什么事,在她那儿,似乎总是与上帝发生着联系。至于她对上帝究竟有多虔诚,那可就没谁清楚了。秦老也不清楚。也许只有她所皈依的上帝和她自己清楚。
  
  李老师说话时,秦岑垂着目光默默注视茶杯。茶水已快喝干了,完全泡开了的茶叶横七竖八地沉积在白瓷杯的杯底。仿佛起初是些活的,各自卷藏独属自己的生命秘密的东西,是被开水一沏烫死了才变成片状的。至于它们的生命秘密,已随之溶解水中,大部分被她喝入到自己胃里去了。她轻晃瓷杯,不愿看到茶叶静止不动。因为那太容易使她的头脑中产生种种不良的联想;而那种种不良的联想,又太容易使她陷入惶惶不安的预感之中。似乎一件又一件猝不及防并且足令她的人生危机四伏一败涂地的事将会接踵而来。当李老师最后提到了上帝时,秦岑简直不敢再看着杯底那些被活活烫死了的茶叶悲惨的“尸体”了。
  
  她放下瓷杯,撩起目光望着李老师,将信将疑地小声问:“干妈,你认为上帝是派那个‘小妖精’来试探我什么的呢?”
  
  李老师起身为秦岑往杯中续水之后,并没立刻坐下。她从大镜框后摸出一盒烟,微笑着问:“女儿,我陪你吸一支吧?是当年的学生送给老头子的,被我昧下了一盒。”
  
  李老师一谈到上帝就有点儿兴奋,一兴奋就想吸烟,一吸烟就喋喋不休大布宗教之道。而秦老特别反对她将自家客厅变成宗教讲坛,更加反对她吸烟。他认为夫妻二人中只能允许一方是烟民,正如国家提倡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既然他吸烟已经成为无法改变的历史问题了,那么她就不应该再沾烟的边了。所以李老师自己想吸烟时,往往以陪别人吸一支为堂而皇之的借口。
  
  秦岑那会儿并不怎么想吸烟。昨夜前夫被她驱走之后她吸得太多了。她感到嗓子疼,舌尖麻木,并觉得自己一张口仍呼出着浓浓的烟味。事实也是那样。尽管她来之前考虑到这一点因而刷了两遍牙。她正暗自生羞,深为自己吸了那么多烟之后还来到干爸干妈家里哭哭啼啼后悔不已。但为了李老师可以吸得名正言顺,她犹犹豫豫地接过了李老师递过来的那一支烟。
  
  二人都将烟吸着后,李老师落座在秦老坐过的那把竹椅上,浑圆的身子舒舒服服地向后一靠。
  
  “女儿,你刚才问我,上帝是派那个……你叫人家‘小妖精’不对……”
  
  “她就是像个‘小妖精’嘛,我看她一身的惑术!”
  
  “你这么说人家可没有什么道理。人家是昨天夜晚唯一光临酒吧的客人,人家惑谁呀?惑你?还是惑乔祺?”
  
  “惑得了我吗?我又没有同性恋倾向!”
  
  “那不得了嘛!也不至于惑的是乔祺吧?乔祺那会儿不是不在酒吧了吗?我记得你刚说乔祺他先走了呀,对不?”
  
  这正是秦岑可以向是自己干妈的女人倾诉自己心中第二件烦恼之事,也是比第一件事更加使她烦恼的事——然而她却低声说:“干妈,咱们不谈乔祺吧。这会儿我没有一点儿谈他的心情,连一想到他都反胃。”
  
  像以往一样,秦岑尽量用一种平淡极了的态度谈论乔祺。但那一种平淡,此刻却只不过是仅仅表现在口吻方面的假象。话一说完,连她自己也感到,所用词语其实已将她对乔祺的怨恼暴露得难遮难掩。而往常她说到乔祺时,即使偶尔尖刻,那也是玩笑成分多多的话。并且,那么说时,她内心里是暗暗快活着的。此刻,她又有点儿不明白自己了——不正是要来到干爸干妈家里述说自己和乔祺之间的事吗?与这件事相比,前夫的骚扰又算得了什么呢?两件事孰轻孰重秦岑你是掂量得出的呀!可你为什么就偏偏只字不提第二件事了呢?
  
  李老师并非笨人,当然从干女儿的话中听出了明显又十足的弦外之音。依她想来,秦岑对乔祺即使无论如何就是喜欢不起来,那也怎么都不应该发展到产生反感的地步。因为以她和她老伴儿两个人丰富的阅人经验来看乔祺,他起码是那种绝对不会做任何对女人有丝毫危害之事的男人。而对干女儿,她和老伴儿更是非常了解的,像彼此了解对方一样——干女儿也分明不是那种动辄与男人发生冲突的女人呀!那么干女儿究竟因为什么反感起乔祺来了呢?李老师百思不解,她大睁着两眼注视秦岑,将干女儿那张业已哭得略显浮肿的脸研究地看了足足有一分钟,忍了几忍没忍住,终于还是试探地问:“女儿,你和乔祺之间,在合作方面产生什么分歧了吗?”
  
  秦岑否认地说:“那倒没有。我们在合作方面不会产生什么矛盾。”
  
  李老师默默咀嚼秦岑的话,觉得干女儿不仅是在否认,似乎更是在回避什么。她心中由而产生一种身为干妈的女人一厢情愿的责任感,决意打破砂锅问到底。
  
  “那么,你们究竟因为什么事闹别扭了?”
  
  “干妈,我们也没闹什么别扭……但是……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开始感到别扭了……”
  
  秦岑心里矛盾极了。想要将自己和乔祺之间的关系的真相和盘托出,彻底向干妈坦白了,却又那么难以启齿。对于她这样一个女性,向任何人述说牵扯到自己与一个男人性关系的隐私,都得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碍。何况一分钟前还本能地矢口否认着,又叫她怎么说呢?从何说起呢?这会儿的秦岑,处境正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死要面子活受罪。可如果这会儿不说,挨到干爸回来了,自己不是更不好意思交代,并请求指点迷津了吗?她特别希望李老师干脆对她采取审问式的逼问式的方式问,比如这么问:“女儿,我看出来了,你和乔祺之间早已不再仅仅是酒吧合股人的关系了!你们的关系早已超越了那种关系了!而且你们现在的关系出现大问题了。别再犹犹豫豫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的了!在干妈家里,只有干妈一个人,你还有什么不便说不好意思说的事呢?快一来二去一五一十地直说了吧直说了吧!说了干妈才能帮你出出主意啊!……”
  
  如果李老师这么问,她就会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地说说她和乔祺之间的事了。
  
  可李老师偏偏不像她所希望的那么问。李老师又怎么会那么问她呢?秦岑只不过是她一个干女儿啊!她深知秦岑的自尊心既强又脆薄,她更不允许自己那么问了。
  
  秦岑欲说还休的态度,反而使李老师也犹豫了起来。
  
  她两眼望着屋顶吸了一口烟后,复又注视着秦岑,以老师启发学生思考问题似的口吻问:“既然你已经对你们之间的关系开始感到别扭了,我姑且不问你那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别扭,你为什么不主动尝试改变你们之间的关系呢?”
  
  李老师所问此话,与秦岑内心里对她的希望差距太大,几乎等于什么也没问。秦岑不禁暗自惆怅,反问:“干妈,那我究竟应该怎么改变呢?又能尝试改变成另外的哪一种关系呢?”
  
  听来,她的话也是那么的像老师在启发学生。她心存侥幸,以为在接下来的交谈中,李老师仍可能以审问的逼问的方式问她,那么她也就还有作一番彻底交代的机会。此刻的秦岑,已不打算死要面子了,因为她已经实在承受不了那份儿内心里倍受折磨的“活罪”了。
  
  李老师沉吟了一下,循循善诱地说:“你为什么不尝试用另一种关系取代你们现在纯粹的合股人关系呢?比如,假如你们成了夫妻,你们现在的关系的性质,不就从根本上改变了吗?”
  
  李老师的话别提问得有多么真诚了。她自认为太了解她的干女儿了;而身为“伊人酒吧”经理的秦岑,长期以来也将自己和乔祺的关系的真相在人前包藏得太高明了,以至于连她的干爸干妈压根儿就没猜测过。
  
  “就算我们是夫妻了,那,我们之间的股份关系怎么处理呢?”
  
  秦岑终于道出了她的一块心病。她确实想听听她的干妈对此有何建议了。
  
  不料李老师按灭了烟,两手一拍,提高声音友邦惊诧地说:“那还有什么股份关系要处理的呢?已经是夫妻关系了,股份关系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还依然很重要吗?那时候,也就是假如你们成了夫妻以后,你们现在的股份关系就自然消亡了呀,没什么意义了呀!”
  
  秦岑沉思默想一阵,继续以虚心请教的口吻问:“那样了,是对我更有利呢?还是对他更有利呢?”
  
  李老师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确切地说,她是没听明白秦岑的话。不,这么说也不对,秦岑那话问得直来直去,并不拐弯抹角;而李老师呢,既不弱智,也不耳背,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呢?李老师实在是没料到自己的干女儿的头脑之中会产生那么古怪的一种想法。是的,结婚对男女双方哪一方更有利,这是她那一代人婚前也曾考虑过的问题。但她那一代人往往都是婚前共同考虑那样一个未免太过实际的问题。而且,一般还都是情愿站在对方的角度,周到地替对方考虑。比如考虑对于对方的学习、工作、事业的进取,以及个人前途之发展有利还是没利,利多还是利少。如果对于对方有利,哪怕于己百般的不利,往往也都是情愿放弃个人利益不予计较,而力求使对方不陷入为难之境。依李老师的逻辑想来,结婚嘛,当然是由于互相产生了爱情啰。而爱情呢,当然是世界上最使男人为女人或使女人为男人心甘情愿地做出种种牺牲的事啰。没有这么一点儿精神,那还算是爱情吗?没有爱情,还谈婚论嫁干什么呢?如果连前提都不存在了,那么……那么干女儿的话不是问得太过荒谬了吗?——李老师不明白,乃是不明白在逻辑推理的这一个步骤上。在她教了几十年的逻辑学那儿,对干女儿这种完全不符合逻辑的问题是极其排斥的。
  
  李老师愣着的当儿,秦岑一直在注视着她,一副虔诚期待的样子。仿佛她的回答,对秦岑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和影响力似的。
  
  但李老师实在是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李老师又张了张嘴,也困惑地反问:“什么?女儿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秦岑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反正就是……如果一个男人不但是我的老板,还居然是我的丈夫了,那不是意味着在我们的关系中,我除了是妻子,再什么都不是了吗?”
  
  “秦岑呀,那你在夫妻关系中,除了是妻子,还希望是另外哪种角色呢?”
  
  李老师的话,听来已不像是在循循善诱地进行启发,而有点儿像是在进行辩论了。尽管,仍是那么和颜悦色,语气也仍是那么一种苦口婆心的语气。
  
  “不结婚,我起码还是‘伊人酒吧’的经理。”
  
  秦岑被烟烫了一下,这才想起一直夹在指间的烟忘了吸。不想吸了,一心只想在干爸没从外边回来之前赶紧抓住话题向干妈讨教个明白,便也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当着秦老的面,她不好意思那么直来直去地问的。虽然她较长时期以来一直困惑于头脑中那些自己无论怎么思考也还是纠缠不清思考不出个结果的问题,但又觉得那是些不好直来直去地问别人的问题。今天能当着干妈的面问出来,实在是因为已经到了非向一个人讨教明白不可的关头了。
  
  李老师说:“结了婚以后,你也仍可以继续是‘伊人酒吧’的经理呀!”
  
  “可是,现在我既是为他在做经理,也是在为自己做呀。做得好,我年终分红就多,也可以要求增加我占的股份。我变成他妻子了,年终我还能向他提出增加我占的股份的要求吗?连名正言顺的分红这一件事,不是都不好意思开口提了吗?”
  
  “是啊,是啊……”
  
  李老师连连点头,表示充分理解。
  
  “如果我分红的正当权利没有了,我要求继续增加我占的股份的正当权利也没有了,那我即使仍是‘伊人酒吧’的经理,比起现在还没与他结婚的我来,我不是等于除了是他的妻子再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是啊,是啊……”
  
  李老师在不知不觉中被秦岑的逻辑绕进去了,似乎也认为秦岑的考虑非常实际,并不是无事生非完全多余的考虑了。
  
  “那,结婚这一件事,不是仅仅成了一件对他乔祺特别有利,而对我一点儿利都没有,只有严重权益损失的事了吗?……”
  
  “是啊,是啊……不对,等等,也不完全是你说的那样吧?你们如果真的结婚了,‘伊人酒吧’以及它的两处连锁酒吧,作为资产就理应归夫妻双方共同拥有了呀,没有必要像你说的那样分得那么清了呀!是不是女儿?”
  
  李老师的独立思考能力,终于又从秦岑的那一套理中绕了出来。
  
  “但如果我和他结婚后又离婚了呢?”
  
  “为什么?”
  
  李老师又不明白了。
  
  秦岑耸了耸肩:“谁知道呢,现在这么一个时代,离婚还不是常事呀?兴许两个人一块儿过着过着,忽然有一天他觉得一块儿过腻歪了,不为什么特别的原因,随便找个理由跟我闹离婚,那时我怎么办呢?……”
  
  李老师的头脑又不由得跟着秦岑头脑里的思维方式进行思维了。但她这一次没有完全被秦岑的理绕进去,还保留着一部分独立思维的能力,所以她想了想之后逻辑性很强地说:“第一,乔祺他给我和你干爸的印象,怎么看怎么都不太像是那么一种男人。第二,我承认完全有你刚才说的那种可能性。确实,时代不同了,婚姻的稳定性变得极其靠不住了。所以呢,我和你干爸,对于你和乔祺的关系究竟是现在这样子好,还是结为夫妻好,也都是很矛盾的。不瞒你说女儿,我们老两口还为你们的事发生过激烈的争论呢。但争论也没争论出个统一的看法来。所以直到今天,我们对你们的事,心理上依然矛盾着。一方面,依我们看来,你们是挺般配挺合适的一对儿,似乎婚后会很幸福。另一方面我和你干爸,又谁都不敢为你替乔祺打包票。第三,退一步说,即使结婚了又不得不离婚,那也有正当的权力要求从法律上分配到你所应得的那一部分财产……”
  
  “可那究竟应该是多少呢?到时候他如果说,他曾是老板、控股者,我的股份当初仅占一点点,因而只能分给我极少的一部分,那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而法律如果真那么判了,干妈你说我心里能平衡得了吗?……”
  
  “是啊是啊,这也是完全可能的……”
  
  “还有另一种可能也是必须考虑的啊!”
  
  “噢?还有什么可能?”
  
  “如果……”
  
  “……”
  
  “如果……干妈你说如果我和乔祺真的结婚了……如果我们过着过着,如果……忽然哪一天并不是他,而是我……而是我忽然另有打算了……”
  
  “而是你?……什么打算?……”
  
  “比如吧,而是我……爱上了另一个人,而是我主动……又很强烈很坚定地提出离婚要求……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那么,法律在判决我们的财产分配方面,会不会有对我不利的倾向呢?……”
  
  “这……这我可就说不清楚了。你知道的,我从没关心过离婚方面的法律。跟你干爸呢,我们两个人一生的所谓财产,也不过就是大学分配给我们的这一套三居室,外加十来万元存款罢了。虽然我们闹别扭时,气头上也都说过离婚的话,但从来没往什么财产分配方面去想啊!这也算是没财产的一种好处吧……”
  
  秦岑鼓足勇气才直来直去地问了那么多,满以为能从干妈那儿讨教到可以指导自己下一步实际行动——也就是怎样处理自己和乔祺下一步关系的实际行动的真知灼见,却没从干妈口中听到什么经验之谈,她感到很失望。
  
  “唉……”——秦岑长叹道:“没想到这么复杂……”
  
  李老师也深受影响地说:“是啊是啊,听你一层层道来,连我也觉得太复杂了。我是贡献不了什么有价值的意见了,你干爸也肯定和我一样。看来是我和你干爸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我们呢,毕竟老了啊,观念跟不上时代了,想与时俱进都与时俱进不了了,按照习惯思维,仍把爱情啦,婚姻啦,视为单纯的感情之事,这不是太落伍了吗?……”
  
  李老师也不由得颓丧地长叹了一声。
  
  之后,二人之间便都一时无话可说,陷入长久的一阵沉默。沉默之中,李老师又吸完了一支烟,而秦岑又喝光了杯中的茶水,又在垂着目光忧伤地瞧着杯底的茶叶发呆。
  
  “秦岑……”
  
  秦岑抬起了头,见李老师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秦岑,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呢,到底爱不爱乔祺?”
  
  李老师和秦岑说话,一向很少不叫她“女儿”而直呼其名。在后一种时候,往往意味着那话被李老师认为是特别严肃的。
  
  秦岑立刻意识到了李老师那话的严肃性。她并没躲开李老师的目光,而是迎视住它,默默点了一下头。
  
  李老师又说:“点头不算,我要听到的是回答。”
  
  秦岑沉吟片刻,口吐一字是:“爱。”
  
  “到底有多爱?”
  
  “这……”
  
  “我要你给我一个可以使我得出量化印象的回答。比如十分吧。去掉一个最高分。现而今,满分的爱大概是没有的了。那是太古典的一种诗化的爱。也是忘我的爱。忘我就意味着完全丧失掉了自我。而对于女性,完全丧失掉了自我地去爱一个男人,那自然就接近着是男人的一件附属品了。不值得提倡。这个道理我懂,所以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三个最低分。我认为,对爱这一件事,若以十分来划分程度,三分以下还都不是爱。最多是好感。三分应该是一个界线。三分以上,才沾了爱的边。五分又是一个界线,意味着在心里有特殊位置了,很在乎那样一份爱了。五分以上,爱才开始变得饱满起来。到了六分七分,那就剪不断,理还乱了。处理得不好,双方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爱到七分八分时,我就不加形容了。那么爱过的人,都有切身体会。现在再回答我,你爱乔祺爱到几分?”
  
  秦岑没有想到,六十九岁的干妈一谈论起爱来,竟也那么思维清晰,娓娓道来。而且脸上和眼睛里,分明地大放异彩。她看得出,李老师不但态度严肃,简直还是在调动起活跃之至的智慧在和自己谈话了。这使她心里一阵感动。
  
  她想了想,低声回答了两个字是:“九分。”
  
  “几分?”
  
  李老师将一边脸侧向她,用一只手拢住耳朵。
  
  干爸和干妈,耳朵都有些背了。
  
  “九分。”
  
  秦岑提高了声音。
  
  李老师的脸转正了,眯起眼凝视她。秦岑仍不躲闪李老师的目光。
  
  “肯定?”
  
  “肯定。”
  
  “秦岑,你明白当一个女人承认自己对一个男人爱到九分的程度时,那意味着些什么吗?”
  
  秦岑又想了想,自信地回答:“明白。”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个男人对于那个女人而言,是缘中之缘罩定了的东西……”
  
  “什……么?!”
  
  李老师眯着的双眼倏地睁大,同时又向秦岑侧转过一边脸,用手拢住耳朵。
  
  秦岑看出,这一次李老师并不是因为没有听清才那样,而是因为她的用词不当。她也一时后悔不迭,谈到自己爱到九分程度的男人,怎么竟说出了“东西”两个字呢?不像话不像话,也太不严肃了啊!然而她那么说时,天晓得,自己的态度是多么严肃多么庄重啊!她心中暗暗替自己辩解——从古到今,男人们不都是习惯于视他们所宠爱的女人为“尤物”的吗?尤物不就是好东西的意思吗?男人们不是一向将他们认为的好女人和他们认为的好东西连在一起梦想着占有的吗?比如“美女香车”;比如“金屋藏娇”;比如“金钱美女”之类的说法,说出的不都是男人们头脑里最经常产生的欲望吗?那么,对于男人,哪怕是自己爱到九分程度的一个男人,说他时顺口说出了“东西”二字,也不见得是多么值得干妈“友邦惊诧”的事呀!
  
  她内心里虽然如此这般地替自己进行着辩解,嘴上还是赶紧又说:“干妈您千万别误解,我绝不是将乔祺他当成一件东西来看待。那我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呢?干妈我的意思其实是,乔祺他的出现对于我的人生那好比是……好比是……”
  
  秦岑搜肠刮肚,一时不知该比作什么好。
  
  李老师呢,一边的脸还向她侧转着,一只手还拢在耳旁。
  
  “好比是鱼尾!”
  
  李老师的脸终于向秦岑转正了,手也终于从耳旁放下了。睁大的双眼又眯起来了,以先前那种愿闻其详的眼神继续凝视秦岑。
  
  “为什么是鱼尾呢?既然联想到鱼,怎么不比作鱼的中段呢?”
  
  从“东西”到“鱼尾”,李老师觉得,尽管干女儿口称爱乔祺爱到了九分,但实际所爱的程度,显然是大打折扣的。要不,怎么竟连比喻也不比喻得更美好些呢?在李老师那儿,鱼的中段才是营养丰富的部分。
  
  秦岑却说:“鱼没有了中段,那还是鱼呀?鱼尾直接连在鱼头上,那不成怪物了吗?所以,第一,鱼是万万不可以没有中段的。第二,鱼的中段一定是我自己。鱼尾是与我连在一起的那一部分。是衬托鱼的那一部分……是……是……总之我自己得是鱼的中段。如果反过来,我好比是鱼尾,乔祺他倒成了鱼的中段,我的每一晃每一摆,益处都体现在他中段的方面了,那我……那我心里不平衡……”
  
  李老师寻思了几秒钟,恍然大悟似的说:“明白了,明白了。我和你干爸困惑了许久的一个问题,今天我总算从你口中获得到了答案。原来你是很爱乔祺的,对不对?”
  
  秦岑点头。
  
  “你对他的爱,也不是那种纯粹柏拉图式的爱对不对?柏拉图式的爱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秦岑又点头,同时心里暗想,还柏拉图式的爱呢!你干女儿和乔祺做那事时,要是不采取避孕措施的话,几打儿女都早生出来了。
  
  “你也不是完全没考虑过和不和他结婚的问题,对不对?”
  
  秦岑仍一言不发地点头。
  
  “只不过你认为,结婚得给你带来比不结婚更多更大的好处。而这种好处,也应该,甚至主要应该体现在你和他的经济关系方面。进一步说,就是秦岑你认为,结婚这一件事不能使你感到吃亏。而你想来想去,觉得吃亏的几乎注定了必然是你,对不对?”
  
  “对,对!干妈,我心里郁闷的就是这些。我也知道我头脑里有这些想法怪不好的。可我自己又没法儿从这些想法里挣扎出来……”
  
  秦岑长吁短叹,并且摇头不止,一副羞愧模样。
  
  “唉,老实说,干妈是提供不了什么良好建议的。秦岑,对于你那些想法,干妈的脑筋,已经是太老了。”
  
  李老师也陪着长吁短叹。看起来不但充分理解,而且深表同情,还深感惭愧。
  
  几分钟的沉默之后,李老师又说:“秦岑呀,不过呢,我总还是认为,爱情嘛,就像中国画。以最简单的色彩和笔触画出较有意境的图画,这乃是中国画的美点。爱情在中国,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追求为好。毕加索的画尽管也都是名画,据说深刻,但是爱情如果搞到像毕加索的画那么一种地步,立体倒是立体了,可也会因为复杂的同时失去了美感呀!……”
  
  李老师说时,秦岑频频点头。秦岑看出,李老师那种理解又同情的样子,其实主要是为了不使她陷入难堪才做出来的。而李老师最后说的那一番话听来,流露着很含蓄很婉转的批评的意味。她甚至觉得,干妈内心里大概已经有点儿瞧不起自己了。
  
  她正想再解释几句,听到有人轻轻敲门。
  
  李老师说:“准是你干爸回来了。”
  
  秦岑立刻说:“干妈,咱俩刚才谈的,千万先别告诉我干爸。两件事儿搅到一起,他更不知该怎么替我拿主意了。说不定还会对我有不好的看法……”
  
  李老师说:“放心,我不对他讲。你快开窗出出烟味儿。”
  
  于是李老师起身去开门,而秦岑起身去开窗。
  
  秦岑跷着脚推开换气的小窗,还没来得及转身,听到李老师在门厅那儿说:“是乔祺呀!真想不到,稀客稀客。你可是第一次光临。怎么,是给我们拜年的吗?”
  
  秦岑暗吃一惊,定在窗前一时不知所措。
  
  接着听到乔祺问:“李老师,秦岑在您家吧?”
  
  又听李老师说:“在,在,我们正谈到你来着!还站在门口干什么呀,快请进快请进!”
  
  秦岑这才有了反应——她像头鹿似的,抢在乔祺迈进屋里之前,飞快地蹿跃进了李老师和秦老的卧室。她从卧室里探出头侧耳倾听,听到乔祺进来了,听到李老师拍了他哪儿一下,并且用近乎心疼的语调责备道:“乔祺呀,你呀你呀,老大不小的一个男人了,白在世上活了几十年了,怎么还是半点儿都不会来事儿呢?”
  
  而乔祺傻乎乎地反问:“我怎么不会来事儿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老师像刚才启发过秦岑一样,又开始耐心可嘉地启发起乔祺来。
  
  秦岑从卧室里闪出半边身子向门厅那儿张望,见乔祺在换拖鞋。他换好拖鞋,微微扬起脸想了想,傻乎乎地说:“一月二十二号,肯定没错。”
  
  李老师笑道:“说你不会来事儿,真没冤枉你!你不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一呀?”——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让着乔祺。
  
  秦岑赶紧缩回身子,将卧室的门关上了。依门想了想,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还将门轻轻插上了。
  
  她听到乔祺沉重的脚步跟着李老师沙沙拖地的脚步走到了客厅里。
  
  她听到李老师说:“乔祺,随便坐吧。”
  
  又听到李老师说:“大年初一,敲开了别人家的门,先不说句拜年的话,先问别人你要找的人在不在别人家里,你脑子注水了呀?就是你没心情说那一句拜年的话,那开口之前也应该提醒自己有必要说。说完了拜年话之后再问,不是才符合点儿春节的规矩吗?所以我责怪你不会来事儿。记住点啊,以后一定要学着多少会来点儿事儿。你这是敲开了我家的门,如果敲开的是别人家的门,一照面就问别人谁谁在你家吗,别人怎么想呢?这么不会来事儿,又怎么和现如今的女人培养感情呢?……”
  
  上了年纪的人,如果说是男人,那么他一定希望有一个他喜欢的年龄上可以被视为他的晚辈的女人,允许他可以对她经常表示带有亲爱性质的关怀;如果是个女人,也往往希望有个她喜欢的年龄上可以被视为晚辈的男人,不但允许而且乐于她对他那样。弗洛伊德的学说,在这一种普遍的人性现象之中,通常表现得微妙而又淋漓尽致。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生活之中有那么一种愉快,那么他对自己的晚年是庆幸的。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情形也是如此。“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用这句话来形容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女人的人性状态,比形容一切别的年龄段的人都恰当。在这一点上,其实上了年纪的人更像儿童。正如秦老一见到秦岑就“灿烂”,李老师一见到乔祺也“灿烂”,尽管乔祺除了对秦岑,对任何别人都并不是理想的发光体。即使对于秦岑,他的“光”和“热”也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才充分散发。我们都知道的,那多半是由于化学反应引起的。
  
  反插了门躲在卧室里的秦岑,听到乔祺打断李老师的话,急切地问:“李老师,你不是说秦岑在这儿吗?”
  
  “噢,是啊是啊,她去卫生间了!”
  
  秦岑听到李老师想当然地回答。
  
  这时候的秦岑,又使自己陷入了被动之境。她从别人家的客厅里躲入到别人家的卧室里,纯粹是受本能心理的驱使。她不愿见到乔祺的第一个原因是,心里正怨恼着他。躲是一切女人处在她那么一种情况之下的普遍做法。而第二个原因是只有少数女人在她那么一种情况之下才会在乎的——形象问题。她知道自己从昨夜到现在哭了一阵又一阵之后,形象肯定差极了。事实也正是那样。头发没心思好好梳理,脸也洗得马马虎虎,更没心思化淡妆。并且呢,眼睛红着,眼睑浮肿着,被手绢反复擦红的鼻尖也没恢复到正常的肤色。总之这是无须别人告诉,她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事儿。可是既然已躲入到别人家的卧室里了,还反插上了门,就有点儿不知该以怎样的一种姿态走出去才算自然了。
  
  她听到李老师问乔祺喝茶还是喝咖啡。李老师说茶是好茶,咖啡是上等咖啡,都是她秦岑昨天送来的。听到乔祺说别麻烦了,什么都不想喝。听出了乔祺的语调心事重重,简直还可以说是特别沮丧。李老师说大年初一的,你是第一次到我家里来,我怎么可以不略微表示一下主人的招待之情呢?乔祺,我觉得在茶和咖啡之间,你似乎更喜欢喝咖啡,那我就给你沏杯咖啡吧。乔祺说,好的李老师,那我就喝咖啡……
  
  接着秦岑听到了小勺在杯中搅动的清脆的响声。李老师一见到乔祺,话就特别多。正如秦老在秦岑面前总喜欢高谈阔论。但那是李老师不在场时的表现。如果李老师在场,秦老并不那样。而是每缄金口,话很少的。有意将与秦岑谈话的时光慷慨大方地转让给李老师。秦岑呢,对干爸在干妈面前的姿态也自然是心领神会,便会主动和干妈说这说那。有意要给干妈这么一种印象——在她心目中,干妈比干爸是更加可亲的人。
  
  “乔祺,这咖啡闻着香吧?”
  
  “香。”
  
  “给你放这儿了啊!哎傻孩子,先别喝,烫!烫着了吧?”
  
  “嗯,烫了一下。”
  
  “来,含块梨镇一镇。别嫌啊,这是今早刚开的罐头。罐头一直放在冰箱里来着。别接了,张嘴,多含一会儿再吃……”
  
  秦岑听着他们的谈话,想象着乔祺张大他的嘴,而李老师用牙签插了罐头梨块儿喂乔祺吃的情形,心中竟生出一般莫名其妙的醋意。尽管李老师对乔祺的那一种亲热分明是包含着爱意的,但那也只不过就是长辈之人对晚辈之人的一种喜欢的爱意罢了。不值得醋,但秦岑还是醋了。
  
  “乔祺,你怎么来的?”
  
  “走来的。”
  
  “路上还是打不着‘的’?”
  
  “雪太厚,车开不了。再说今天是初一,人家司机们辛苦了一年,是要在家里过初一的啊!”
  
  “那倒是。从你住的地方走到这儿,得走一个多小时吧?”
  
  “我差不多走了一个半小时。”
  
  “我们家好找吗?”
  
  “不好找。都是一个样式的教职宿舍楼,我又不知道具体的门牌号,绕来绕去,又绕了半个多小时。”
  
  “那你打听呀!我们家老头子在这大院里可有知名度了。你都不用提他的姓名,一提是退休教授又是书法家的秦老,连孩子都知道你找的是谁。”
  
  “今天是初一,外边雪又那么厚,上午出家门的人少。碰到了一个常去酒吧的男人,他把我带到了这幢楼前。他也五十多岁了,还自称是秦老的学生……”
  
  “就是喜欢动不动唱几句粤剧的那人?”
  
  “对,是他。”
  
  “我那老头子并没教过他。他以前是教‘马哲’的,后来教烦了,现在改教‘公开关系’了。他只不过跟我那老头子学书法……”
  
  听着李老师和乔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秦岑忽然觉得自己像密探。她暗想,自己这可算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呢?不是偷听,也有点儿像。不,不是有点儿像,简直也等于是在偷听了呀!这多不光彩呢!也不能自己捂上自己的耳朵呀!不捂自己的耳朵,客厅里李老师和乔祺的交谈,就会一句句往自己耳朵里钻的呀!捂上耳朵呢,躲在别人的卧室里,还反插了门,再为了避嫌自己捂上自己的耳朵,那多发傻呀!就算自己真的那么做了,除了自己知道,又有谁能看见呢?没人看见也就没人作证。没人作证不是自己也就白捂自己的耳朵了吗?该死的厚颜无耻的乔祺!你居然找我找到这儿来!你还有何面目再见到我呢?见到了我你又有什么话可说呢?我秦岑对你又有什么话可说呢?你不是来找我的吗?那你倒是心安理得似的坐在我秦岑的干爸干妈家的客厅里闲聊的什么劲儿呢?干妈也是的,怎么乔祺一来,你这位干妈就似乎把我这个干女儿给忘了呢?……
  
  秦岑不仅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而且生起气来。仿佛自己陷入被动之境,责任并不在自己,完完全全是乔祺造成的后果。是被乔祺所逼的。不但生乔祺的气,也稍带着对干妈不满了。
  
  “李老师,秦岑她……我来都有十多分钟了吧?……”
  
  终于,秦岑听到乔祺问了一句与她有关的话。
  
  “噢!”——李老师拍了下手:“你不提,我倒把她给忘了!”
  
  李老师的话,使秦岑心里好生不是滋味。
  
  “秦岑,秦岑,秦岑你哪儿去了?……”
  
  李老师大声呼问。
  
  秦岑意识到,自己若不应一声,那可就太不对了。叫她的毕竟是李老师,不是乔祺。可她张了张嘴,竟没应出声来。处在那么一种被动之境,她心理上受着多重尴尬的干扰,有点儿像一个失语者了。
  
  李老师迷惑地看着乔祺嘟哝:“真是怪事儿了,她那么大个人,难道会一下子蒸发了不成?”——又大叫一声:“秦岑!”
  
  乔祺也紧接着大叫了一声:“秦岑!”
  
  “听到了!”
  
  秦岑终于成功地克服了一时失语的困难应出了一句话。
  
  她用手拢拢头发,为使自己看起来形象不那么糟糕,掏出手绢擦了擦眉眼,轻轻划开门闩,若无其事似的踱出了李老师的卧室。
  
  李老师和乔祺,便都傻兮兮地瞪着她。
  
  她看也不看乔祺。她直视着李老师,似乎成心连眼角多余的目光都不肯赏赐给乔祺一点点。
  
  “干妈,我刚才忽然犯困了,就进您卧室去躺在了您床上……您要不叫我,我就睡过去了……”
  
  秦岑的话,说得真事儿似的。
  
  乔祺站在那儿,看出了她对自己的轻蔑,表情十分尴尬,而且流露着几分屈辱。毕竟,不是只有他和秦岑两个人的空间,而是在别人家里;而是当着别人的面;而那个别人,又恰恰是他一向所尊敬,又一向对他亲爱有加的李老师。这使他因秦岑对自己的轻蔑暗觉羞恼,恨她也太不将他的自尊心当成一回事儿了。
  
  “啊,啊,我这儿还正奇怪呢。女儿,我们大惊小怪地叫你,没吓你一跳吧?”
  
  李老师说时,目光同情地望向了乔祺。在乔祺面前,她又本能而且自然地恢复了干妈意识,不再直呼秦岑的名字,及时改口亲亲近近地叫她“女儿”了。
  
  李老师那几句话使秦岑的脸微微红了一下。
  
  她装模作样地说:“我什么也没听到呀干妈。”——继而掩口打了个哈欠,又说:“干妈我还困着呢!不待了不待了,我得回去补一觉……”
  
  说着,径自往门厅走去。仿佛直到那会儿仍没注意到乔祺的存在。
  
  李老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扯住她手,嗔道:“你没看见乔祺呀?他可是从他住的那儿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这儿的,他是来找你的!”
  
  秦岑终于缓缓将脸转向乔祺,语调和表情都异常冷淡地说:“对不起。刚才那一会儿我睡蒙了,没看见你也在。你是来找我的吗?”
  
  乔祺说:“对,我是来找你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要找我找到这儿来谈不可吗?”
  
  秦岑故作诧异。
  
  乔祺又说:“秦岑,你别这样对待我,这不公平。”
  
  “那么,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对待你呢?”
  
  秦岑的态度反而更加冷淡了。
  
  乔祺望李老师一眼,请求道:“秦岑,昨晚的事我非常抱歉。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换位想想,我也会产生不少误会的。所以,我们出去谈谈好吗?”
  
  李老师看看乔祺,又看看秦岑,对他们之间的话完全不解,以为只不过是关于酒吧经营方面的一些矛盾,于是打圆场道:“哎呀乔祺,大冷的天,你们出去谈干什么呀?产生了点儿矛盾,你们就在我家谈开了,化解了它岂不更好吗?如果是不便当我面谈的,那么我回避。老头子半天没回来了,我得去把他找回来!”
  
  李老师说罢转身便走。
  
  秦岑没加阻拦,她定定地站在那儿,依然以冷漠的目光望着乔祺,又失语似的。
  
  李老师走到门厅,从衣架上取下羽绒衣穿了,围了围巾,弯腰换了拖鞋,穿上棉鞋开门走出去了。
  
  “哎你俩好好谈啊!谁也不许欺负谁,谈得不好可对不起我。啊,替我把窗关上。”
  
  李老师在门口留下了这么几句话。
  
  房门开关之际,冷风从楼道钻进屋里,又从客厅那扇敞开着的窗子冲了出去,在室内形成一股对流着的冷空气,使上身只穿件薄毛衣的秦岑不禁打了个寒噤。
  
  待乔祺关严了窗,转身望秦岑时,她板着脸对他说:“你浑蛋。”
  
  乔祺以包涵的态度说:“你看你,我还没开口说什么呢,你就骂起我来了。李老师不是嘱咐咱们要好好谈谈的吗?你这样,我们怎么能谈得好呢?”
  
  乔祺一边说,一边已走到秦岑跟前,伸出双臂打算温柔地搂抱住她。
  
  不料她双手当胸一推,将他推得连退数步,还是没站稳,跌坐于秦老坐的那把竹椅上。
  
  乔祺愣愣地看着她,几秒钟后才内疚地说:“你是有理由生我气的。那你也坐下吧,听我如实向你解释。”
  
  秦岑默默退后两步,也坐在沙发上,眯起双眼斜视乔祺,仿佛二人刚刚唇枪舌剑过,一副懒得再与他理论什么的样子。
  
  乔祺十指交叉,将双手夹在膝间,身体略微前倾,低下头用罪过似的语调说:“秦岑你听着,我和那个女孩儿,关系非常不一般。否则,我怎么也不至于容忍她当着你的面对我那样……”
  
  秦岑打断道:“你们的关系多么不一般,我昨晚已经亲眼看到了。”
  
  乔祺又低声说:“你看到的只不过是表面现象……”
  
  秦岑再次打断道:“有些事,当事的另一方只看到表面现象就够了。如果我还进一步看到了你们怎么胶糖似的粘在一起,那我也就没一点儿必要还坐在这儿听你的话了。”
  
  “可是……”——乔祺抬起了头,望着秦岑犹豫。分明地,他不知自己接下来将要说的话究竟该不该说出口。
  
  秦岑将脸一转,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看着我!”
  
  乔祺的声音提高了。
  
  秦岑从茶几上抓起烟,抽出一支叼在嘴角,燃着后猛吸一口。
  
  “你别吸烟了!”
  
  乔祺的话听来近乎训斥了。
  
  “请你别对我大声叫嚷。以你我现在的关系而言,你还没资格连我吸不吸烟都管着。”秦岑的话倒是说得平平静静。说罢,又猛吸了一大口烟。
  
  “我是为你好啊!你看你嘴唇都干什么样了?你掐了烟,喝茶行不行?哪只杯是你的?我替你加水……”
  
  乔祺说着,起身走到秦岑跟前,想从她指间夺下烟。
  
  秦岑身子往旁边一歪,皱眉道:“你别靠近我!再靠近我,我就走。”
  
  乔祺看着她,又是一阵呆愣。
  
  “好,随你便。”他退了两步,又坐在竹椅上了。
  
  “有什么话你快说,一会儿我干爸干妈一块儿回来了,你再说什么我都不想听了。在他们面前,你没有自尊心,我还要保留点儿自尊心呢。他们一回来我就告辞。”
  
  秦岑弹了一下烟灰,乜斜着乔祺,不耐烦地催促。
  
  “我知道。我也有自尊心。我也正是这样想的。那么秦岑,请坦白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不愿和我结婚?在你眼里,我真的是一个很配不上你的男人吗?”
  
  秦岑没有想到,乔祺说要解释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解释,反而单刀直入地质问起她来了。同样的话,他早已问过她多次了。以前,她每次都以亲爱加狡黠敷衍过去了事。而今天,在那个小猴子般的“小妖精”出现在他们之间以后,她掂量出了他的问话不同以往的性质和分量。然而无论是今天还是以前,他的话又都是她没法正面回答的。在相爱的人之间,钱这种东西的作用一旦发生隐性影响,那么双方就不可能坦诚了。起码一方对另一方不可能坦诚了。这一常识,秦岑也是明了的。所以在她和乔祺进行每半年一次的利润分配时,一向采取迂回达到利益目的之方式,从不逾越底线,避免给乔祺以斤斤计较的讨嫌印象,唯恐因而引起他的反感。
  
  今天,她不但没法儿正面回答乔祺那个问题,而且也没法儿像以往一样靠缠绵的爱意和狡黠轻而易举地搪塞过去了。她已必须作出正面反应。她只剩下了一种策略的反应那就是以攻为守。她认为乔祺采取的正是这么一种策略。本来他是应该老老实实交代一番,争取宽大处理的,却反而语势咄咄地质问起她来,这还不是以攻为守吗?这个自己一向以为像熟悉另一个自己似的男人,今天怎么忽然变得如此的善于倒打一耙了呢?